【FATE】参辰(弓凛)

后知后觉想起本子完售的事。这货还是丢出来吧,【划掉】再过半年我绝对连原稿也找不到【划掉】

CP,写做弓凛但CP意味寡淡。读作剧情向但剧情逻辑死光。含糖量零。OC狂舞。OC狂舞。重要的事说三遍。OC狂舞。

祝UBW愉快w


参 辰

 

(零)

 

囚犯终究没有留下任何口供。

 

羁押的期限还余十天即至。有无供词其实无关紧要。囚犯的命运一早板上钉钉无可回旋。但身为体系中至为不见天日且不可摇撼的一部分,伦敦魔术师协会本部的死狱管理者偶尔也会拿出几分百战不殆的职业素养。不辨日升日落的地下空间,石道漆黑蜿蜒,似滑腻细蛇游向深渊。苍蓝发色的青年皮肤青白如鬼,执一盏细弱的灯倚墙而候,面孔妖娆得雌雄莫辨。听得见鞋跟由远及近叩响石阶。门扉一声尖锐嘶鸣,长驱直入的人是一团新鲜火焰,刺得青年将瞳孔朝暗处退了退。

 

“抱歉。我迟到了。”

女人优雅地驻足。风衣深红,眼眸粹蓝。生气勃勃的黑发挥洒骄阳芬芳。青年在脆薄笑容里露出一口尖牙,形状锋锐得不似人类。

“哪里。远坂当主愿意前来提供协助,我万分感谢。”

他站直身体,步履轻快地向地牢更深处踩去,打出“请随我来”的手势。女人挑了挑眉尾,随即跟进。

“客套话就免去吧。先说好了,我可未必能帮上什么忙。”她目光在生满青苔的墙上漫不经心地扫过,句尾有刺的锋芒,“审讯并非我的专长。”

“您按自己的方式一试便好。即便毫无成果,也只能归咎于我们的工作不力。”青年应答自若,“但是我想,面对昔日旧友的问候,即便冥顽不化的坚石大概也会有片刻松动——请小心足下,这一段不太好走。”

“那可不好说。在这种问题上,所谓的昔日旧友,未必能胜过毫无瓜葛的,唔,专业人士?”

“您说得很对。”

青年摆出恰如其分的认可,礼貌且毫不造作。面前墙壁无声朝两边迸裂。肉食凶兽绽开獠牙交错的口腔。血液与尘埃的气味渐次腐蚀嗅觉。

 

她提起脚步,向前。

“请等一下,远坂当主。”他制止她,“真不巧,今天我们得找人来补垮掉的台阶,所以此路不通。您少候片刻——”

青年抬起手臂,对着石墙短暂地吟唱了什么。然后有醇厚光芒从他指尖倾斜而下,淌到地面上,铺陈作魔术阵的形状。

“是预防紧急事态的传送装置。”他解释道,“原本只是古早的咒术,但这两年大刀阔斧地改进,效用范围已经扩大到小半个伦敦。”

青年步入那光芒中心:“请快些过来吧——时限是三十秒。”

 

囚室是个四四方方的密封匣子。低温的潮意渗透皮肤无声侵入。没有光线。黑暗里青年默念两节咒语,点亮了石壁上的灯台。目光在囚者身畔逗留一秒,又落回女人脸上:

“请放心,是死不了的。”他轻声细语,“还不到时候。”

这话说得在理。死狱对治愈术的钻研程度绝不亚于刑讯逼供。损毁的肉体以超脱常识的速度修复,然后循环往复。任何魔术师都不会质疑这流程的训练有素。于是她点一点头。

“那么,这边就劳烦您了。有需要尽可以叫我。”

青年行了礼,随即朝后退却一步。地狱的闸门从中落下,隔绝两个世界。

 

囚者赤裸的上身黝黑健美,衬得发色愈发鲜明如新雪。一条铁链顺次贯穿肩胛骨,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平衡将他钉在墙边。男人没有抬头,仿若浑无知觉。而远坂凛几近迫切地将指尖掐进掌心,一遍又一遍。用以绷紧理性的弦,从而强迫自己分辨,某个模糊在遥远年代的少年,在这具宛若初见的躯壳里,究竟还留存多少往昔残片。

她长久地伫立原地。又或许仅恍惚了数秒钟。直到那人轻轻动了动脖颈。额发上凝着暗沉的血迹。落上她面孔的瞬间几乎没有任何动荡,懒散却有光的墨色眼瞳。

“好久不见。” 女人不动声色吐出一口气,“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这是时隔整十七年的再会。她没能唤出这人的姓名。

 

 

(壹)

 

对于Emiya——实名为卫宫士郎的男人的追捕,伦敦魔术师协会本部同许多组织一样进行了很多年。协会以隐匿魔术为宗旨。而此人的形迹出没之处时常风浪不止。十二年前时钟塔对其下达第一份逮捕令。在为数寥寥的正面交锋记录中,关于固有结界·无限剑制的目击报告让这张纸片钉上了封印指定部门的任务日程。六年前一场大风浪让Emiya的代号声名鼓噪。男人就此更着意掩藏踪迹。于是一切似乎永无了结之日。

转机出现在半个月前。接到情报后协会迅速将精锐小队遣往北美。但还不够。当地魔术师家族的鼎力协助使时钟塔终于在对卫宫士郎的狩猎中拔得头筹。

 

审讯第一日,相顾无言;第二日,囚犯索性将她当作浮游生物无视处理。比无进展更糟。远坂凛扭头去找蓝发的主管人。而对方耐心聆听,措辞处处设身处地:

“很抱歉。看来确实是预判失误了。这原本便不是远坂当主的义务。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们会试着另寻方法。”

“我没打算放弃。”她干脆地否定,“但是——我可以尝试自己的方法,而您和您的部门愿意予以配合,是这样没错吧?”

“在职权的范围以内。”

“首先,我可不太习惯和挂在墙上的人交谈。”

“容我冒昧地提醒,我们的这位客人即便手无寸铁,也是至为凶险的人形兵器。”

她微挑起眼梢:“我当然知道。”

“——我会遣人准备镣铐钥匙。”

“我希望我的访谈对象——至少在交流的时刻,是个神智清楚着装正常的人。”

“虽然有悖于规定,但也并非原则性问题……您还有其他要求吗?”

“啊,暂时就这样吧。我明天再来造访。”

 

 

久处死牢的囚犯通常日夜混淆,毫无时间流逝之实感——即便如此远坂凛也能当即断定,此刻蜷一条腿背倚墙壁、坐姿凝滞如石像的人,百分之三百是在假寐。她毫不着恼,泡完了茶将点心一样样装盘摆好。草莓塔;内馅鲜脆欲滴三明治;酥软泡芙之上巧克力酱满溢。末了用指尖取一块甜饼,咬得很清脆:

“连个招呼都欠奉的态度还真是毫无礼节可言啊,卫宫君。嘛,我倒也不曾有过这方面的期待就是了。”

没有回应。她挥舞着刀叉将三明治一切为二:

“但是话说回来,始终不发一言的状况,在这里可相当少见哦。偶尔有极硬气的家伙,一般也撑不过两三天的。就像和你一起被逮到的那个男人,他——”

男人的眉廓动一动,半睁了钢铁色的眸子,仅一瞬,被机敏的蓝眼睛恰如其分地捕获。视线相持数秒,他语调冷硬地开口:

“我的同伴怎么样了。”

这声线同样貌一般,与记忆毫无重叠。她白皙的指尖沿杯缘划过一圈,弧度完满如笑意:

“真在意的话,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呢。不过在那之前,要不要先过来跟我喝杯茶?”

 

抬起来拿杯子的手臂在短短十余日内折断过数次。男人的动作停滞片刻,然后不着声色换过另一只。滚烫的茶水一口饮到杯底,仿佛浑然不惧食管被灼伤。远坂凛饶有兴致地支起下颚:

“味道好吗?”

“还差点火候。”他据实以告。

“唔。水温是没问题的吧。所以还是手法上有所不足。我可是有好好按步骤去做的——”

“我的同伴怎么样了。”

话尾与话尾铿锵对撞。沉默张牙舞爪地盘横。女人静静挑起眉尾,口吻清凉:

“死了哟。”

她如愿看见这人面孔上神情支离破碎的那一秒。

 

“啊,抱歉,这说法不太准确。”她慢条斯理地补充,“那个男人目前并不处于我们的关押中。事实上这次行动开始的八小时前,魔术师协会得到了来源可信的确凿情报——这样总该明白了吧,卫宫君?是被彻头彻尾地卖掉了哦。作为交换条件的一部分,眼下情报提供者自然好好地活在庇护之下,死去的只有【你的同伴】而已——”

她顿一顿,杯底清脆地磕上瓷碟:“感想如何?”

“换取了自己的人身安全吗……很可惜,我恐怕并没有那样高的价值。”声线慵懒如灰烬,男人甚至露出如假包换的遗憾神情,“魔术协会承诺的庇护,信誉牢靠与否不得不打个问号。说到底契约那种东西,没有相应的力量束缚也就是一纸空文而已——不过,那家伙若是没有天真到这种程度,大概也不会成为我【曾经的同伴】了。”

“诶,真是意外的评价呐。”

“中肯地讲,手法或许略欠考量,却不排除能找到一条出路的概率。多少要好过与我天涯亡命。”面无表情地分析到最末,男人的音色却毫不自觉地沉下去,“况且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大概是相当恨我吧……”

她面孔镇定,却分明听见自己牙根处发出未明所以的轻响。

 

“已经坦率到这个份上,卫宫君,我也不介意多放送一点情报。”远坂凛道,“原本封印指定部门很乐意接收你作为新鲜的实验素材。但情况有变,我们抓捕行动的竞争对手不惜痛下血本。他们遣来中间人和时钟塔接洽。协会迅速衡量后开出条件,讨价还价几番后交易已经板上钉钉——所以搞懂自己现下的处境了吗?”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作答。

“简而言之,时钟塔抛售了对卫宫士郎的处置权。不管你在此地做出何种发言,都丝毫无关往后即将面临的境况。你现在甚至没有需要顾虑的对象——所以稍稍配合下我的工作。这边至少能保证在时钟塔剩余的羁押期间你可以被少关照一点……糟糕,我都忘了卫宫君是个自虐狂大概真心不在乎这些?但无论如何,总不算个坏交易,对吗?”

男人隼一样的目光在她面孔上停驻片刻:“若你提供的情报值得信赖,或许如此。”

“可信与否,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她起身。轻快利落地收拾完杯碟茶具。幽弱灯火吐尽最后一丝气息,蠢蠢欲动的暗影瞬间将囚犯的身形吞噬殆尽。

“明天见。”

 

 

(贰)

 

“姓名?”

“卫宫士郎。”

“年龄?”

“34。”

“性别?”

“……”

“例行程序而已,不要在意细节。”

 

远坂凛丢下钢笔,一爪拍在自档案室搬来的大摞卷宗上,扬起细碎灰尘少许:“还真是惊人的工作量……不抓紧些可不行呢。”

她麻利地抽出最古早那册,刷刷抖开,定了定神随即念出声来:

“这个……唔,是协会保留的最老案底了。时间——大概是高中毕业的五年之后?”

他慢条斯理给自己倒茶:“记得很清楚嘛。”

 

“地点是名为Senmai的沙漠镇。封印指定部门嗅到了三十余年前便失去踪迹的猎物气息,继而一步步收紧了渔网。这些年来他消失得太过成功,甚至被认为一早就死在了赏金猎人的枪口下。要再度抓捕将工房隐匿起来的魔术师,原本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事隔多年,我们的眼线途经那一带,听见了类似【死去的孩子在午夜游荡】的歌谣广为流唱——要知道,令离世之人死而不朽可是那位大人的专长。更不用提在他在作品年龄方面的特殊癖好。”

男人从鼻腔哼笑出声:“居然能从一个睡前故事挖掘到那种地步?协会的家伙也真够努力啊。”

“当年九月二十七日,封印指定部门接到出击指令。二十八日晚七时十四分,突入目标地点。初步勘察中没有发现结界,阵地,甚至魔力流转的气息。镇上景象如常,但殊无人烟,宛若死城。八时二十分,在镇中广场下发现祭坛样式的隐蔽洞穴。找到了二百余名精神异常的居民以及——呃,七十四具骸骨。”

她看见这人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唇边,又面无表情放回桌面上。

 

“先遣小队随即向伦敦本部请求支援——善后处理可费了不少功夫。”她一目三行地扫下去,“名号为【傀儡工匠】的魔术师,骸骨不久在祭坛内部被找到。协会对镇上的幸存者进行了治疗……嘛,记忆篡改你懂的。这些人大多受到严重的精神创伤。根据我们所搜集到的情报,没法完成证据确凿的推论。但是,几乎所有目击者都将罪魁祸首的控诉指向了同一支身份不明的神秘武装——确切地讲,是仅有一人的身份能从描述和协会保有的资料对比间得以锁定的队伍。”

“第五次圣杯战争的履历,偶尔还真个是麻烦的东西吧,卫宫君?”

“我个人比较好奇的是,七十四具骸骨,却没有任何一副属于孩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抬头。他垂目。他指节轻响。她眸光凛冽。良久男人放弃似地叹息:

“虽说很想说已经忘记了,但果然还是没这可能啊——”

 

在极寒的夜晚降临之前,佣兵团找到一间废弃的石屋得以宿营。

晚餐是在火上加热过的罐头。风干的肉条口感粗糙拙劣,泡软了才能勉强下咽。珍稀的淡水在长途跋涉后透着古怪的酸腐气味。依旧被珍而重之地分享后储藏。末了男人从暖和的热源畔站起身来:

“今晚我来值夜。”

无人有异议。友人的双手松松垮垮滑进裤袋里,语气轻快:“啊,那我也一起。”

 

一轮惨白的勾月,看久了就活像枚笑意。遥远的风卷起烟尘样细软沙砾,肺叶在呼吸间被反复磨砺。入夜后体表温度直线砸落。不能睡。却也没什么别的消遣可寻。友人推推他肩膀,抛来个银亮沉甸的物件。巴掌大小的酒壶。拧开盖子嗅一嗅,细小火焰顺着鼻腔引燃麻木不仁的感官。他打了个暖洋洋的激灵,然后皱起眉心:

“不是说一早就没存货了吗。”

“存货自然一毛钱也没有。”对方轻快地眨着眼睛,“这属于我的私人珍藏。”

“切。”

 

后半夜的风凄烈如狼嚎。他倚在一堵塌陷的石墙上,身形凝定,眼眸垂敛。全副神智都武装于听觉和感知。然后他辨出了近乎细不可闻的窸窣足音。那声响在多少年后都能不差毫厘地在耳畔重现,精准到绝望,近乎可等同于命运。

他陡然睁眼。身畔的友人已经拨开了手枪保险。男人背转过去,隐蔽着身形向声源窥探:

“等等。”他眸光雪亮,在深夜里视物如白昼,“先不要开枪——”

女人步履踉跄,面色惨淡如幽魂。半途跌了一跤没能爬起,于是手足并用地前行。年轻的佣兵无片刻犹疑地从掩体处冲了出去。那妇人从头到脚每一寸都在发抖,嘴唇翕动却吐不出半个音节。她拼命挣扎,仿若是从肺叶深处压榨出号泣:

“求求你……求求你们。我有钱,还有别的东西。所以谁都可以,谁来——”

“——救救我们的孩子!!”

 

“当时你们在那一带出没,难道只是纯粹的巧合?”

远坂凛收住奋笔疾书的手腕,笔帽在下唇轻巧地一点。

他缄默一瞬,吐字如金:“任务需要。”

“确实。”她一脸理所当然的认同,“在局势混乱的地界上,杀人越货之流的生意也更吃得开些。”

“我们不做取人性命的买卖。”男人面无表情地纠正,“——那时还不做。”

 

自时钟塔本部逃亡的老魔术师将工房隐匿于此地。出于不知是否发乎本意的契机,被当地居民奉为神明。随即籍此便利肆无忌惮地进行禁忌的秘术研究。沙漠之镇信息闭塞,医疗条件落后,人口死亡率居高不下。垂死的、新故的孩子,往往被作为祭品奉到神的座前。而这一年与以往不同。所有的幼童都熬过了严酷的、危机四伏的夏天。

九月行将结束,神明震怒不止。于是信徒们采用古老而公正的抽选方式,抉择这荣耀的归属。

——以上是他们从女人琐碎的叙述中拼凑推导而来的结论。鉴于叙述者连构架完整语句的能力也濒临破灭,使得这过程的艰难程度翻倍。那一年的佣兵团人口成分尤其混杂。不同国籍,不同过往,有所交集以前的人生天悬地殊。盗贼,欺诈师,逃家贵族,流亡逃犯——还有半吊子的魔术师。共通之处则是年轻而血性。他们集体通过了临时改变日程的决议,连夜启程趋往老魔术师的巢穴。

 

黎明时分一行人潜入小镇。女人领他们在废屋藏匿,带来了比夜色更醇厚的黑色长袍。

“不会被发现的。大家都在等待黄昏的【祭祀】开场。”她已经不再发抖。唇线绷紧,神情冷硬。苍绿眼底烧灼着更为煎迫的情感,扼杀了恐惧本体,“……你们要吃点什么吗?”

方案简单粗暴。乔装的佣兵团打算混进祭祀信徒的人群里,伺机劫走作为祭品的四个孩子,顺道狩猎伪劣的神明——他们毫不怀疑这目标的可行性。魔术师纵然是常理之上的不可思议,但在枪口和利刃面前,肉体依旧软弱无力。

那是漫长得出奇的一天。足下火烫。墙壁火烫。盘踞在肺叶的空气似乎能燎灼出水泡。水分溪涧般从皮肤流逝,在空气里蒸酿出难以言喻的气味。耳畔有飞虫嗡鸣缭绕。他盘踞在房间一角,垂下了眼帘养精蓄锐。能听见女人放轻了脚步四处分发淡水。然后那足音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其实我原本并不抱有多大希望,所以,不知该如何才能表达谢意。”这声线在镇定的时候,原来是轻柔婉转的,“需要什么样的报酬都可以告诉我。就算现在拿不出来,我发誓往后——”

“您不必如此,夫人。”他轻巧打断这允诺,“我们并非为了酬劳才来到此地。不如说想要那个有更简便易行的方法。将这次行动当成我们的愿望吧。如果一切能顺利进行,就已经拿到了最好的报偿。”

“……您的意思是,帮助我即是您的愿望?”

他在这目光下近乎窘迫起来:“啊,这个,就是说……绝对不会对陷入困境的人置之不理的。然后一定可以找到的,令一切变得好起来的方法……从小时候起就是这么想的,即使是现在也——”

不曾有片刻动摇。

 

那母亲静静地听着,露出了当天唯一一丝笑容。

“男孩子呀。”她说。

夕阳朝地平线沉沉坠落。女人掏出一张小像给他看。

“……两年前旅行商人经过的时候替他拍的。现在已经七岁了……名字?是Sheikh。虽然看不出来但您待会就知道了,眼睛是碧色的,像绿洲里最清凉的泉眼一样。”她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您能留下它吗?不介意地话就请接受吧。我觉得这样……”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攥到发青的手指,并没有试图抽回来。

 

——TRACE,ON.

 

左手是弓。最朴实无华的款式,质地却强韧得无可挑剔;而右手执起的魔剑走势凶险峥嵘,淬着静谧而毒性的光。

他匿在洞穴高处一块断岩之后,视野坦荡,即便微末毫厘的动态也悉数敛于眼底。而耳边却静极。唯有收敛调和至极限的,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祭祀开场。伏跪的信徒们咏唱着音节生涩的曲调。醇黑的袍子铺陈作无波无垠的深海。不知过了多久,老迈的魔术师用青色的火焰点亮洞穴。干枯的指尖在半空收拢,仿若画下一节休止符。

空气渐渐冷寂下来。老人破碎的音色在岩壁上左冲右突地嗡鸣:

“我的孩子们,今天的殿堂里新来了外乡的客人呐。是否已经替我好好款待过了?”

——啧。暴露太早。

 

岩壁上的人无声收紧了弓弦。而下方的另一个唰地挺直腰杆掀飞兜帽,露出一头显眼无匹的蓬乱黄毛:

“啊啊真是的,腿都跪麻了。老头,你家的待客之道可太糟糕。”

周遭瞬间嘈动起来。老人抬起手掌予以压制。枯槁的眼专注地凝聚了半晌,前额拢起纵横的沟壑:

“阁下并非来自伦敦。”他说。

“诶?伦敦?虽然天气糟糕东西难吃只有姑娘还算不错那种地方——”友人神色自若地扯淡,“但是,客人不是英国佬就可以随意怠慢了吗?!我感觉尊严受到了伤害……”

四下俱静。老魔术师的全副注意力锁死于金发佣兵一身。万中无一的狙击时机。高处的人最后一次锁定了目标。没有问题。绝无差池的可能性。只要弓箭离弦,他的猎物会在来得及意识以前当场丧命。只是——

 

为何我在如斯冷静地计量着扼杀性命。

踯躅只在须臾间。

 

“失礼了。我会补偿最隆重的款待。”老人嘶声道。

话音尚未坠地,友人身上陡然蹿起淡青火焰,顺着衣襟一路疯狂蔓延。他就地翻滚数周才堪堪掐灭。随即扯起兜帽在乌压压的骚乱人群中游鱼般蹿行。老魔术师的攻击失却了精准定位。惊慌躲避的信徒们被身上的袍子绊倒,沸腾人声里掺杂了惨痛的哀鸣。

犹在冒烟的金发佣兵飞快拉近了与祭坛的距离。拔枪的瞬间那金属凶器的温度却陡然直逼烧红的煤炭。不得已脱手丢到脚下。皮开肉绽的掌心往衣襟上蹭了蹭——口袋里有匕首一柄,无甚用处;剩下的是一枚小型自制爆弹,在这种距离下保证同归于尽,不排除波及无辜的可能性。

 

有那么几秒钟,老人没再发起攻击。只是定定地和满脸焦黑的佣兵陷入对峙。岩壁上的人心知再无可错过之机。手臂和弓弦同时舒张到极限。

心念飞闪之际,箭已离弦。

“虽然和预想的情况有些不同……”魔术师对友人道。

“不过算了。你也可以。”

最后的低语淹没在颈骨断裂的脆响里。

——你也可以?

 

赤原猎犬碎成了闪着光斑的尘埃。但那创口喷溅血液的速度不减。老人的躯体迅速地萎缩下去,砸落在乱石嶙峋的祭坛上,断折的脖颈歪斜一旁。枯黄的眼皮蠕动起来,一只粘稠的眼球像挣破了蛹的幼虫般破壳而出,短暂地在鲜血淋漓的地面上逗留一秒,随即势如疯狂地朝友人弹射过去。

黄毛利落地从祭坛边缘往下跳,转眼扎入人群——还没忘记顺手把枪拾走。眼球硬生生在半空折转方向,向另一头的孩子们俯冲。那是【神明】还未来得及享用的礼物。

眼球钻入男童皮肤的瞬间,他分明听见有熟稔的声线,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哀鸣。

 

世界以祭坛为中心迅速崩毁。面孔青白的幼童从洞窟深处脚步虚浮地走出来,一个接一个。逃窜的人们陡然静下来。静得可怖。下一秒有哭泣的父母扑上前去,却被尖锐的爪撕挠咽喉。不知是谁鸣响第一枪。碎裂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而被击碎头颅的活尸骸一寸寸凋零作尘埃。男人从岩壁上翻越而下,掌心现形的黑白双刃轻捷流畅,凌厉得能将空气一断为二。他将狼狈逃窜的人遮蔽在身后,剑刃削去了势如疯魔少年的手腕。断手啪地落到他足下,而少年挥舞着白森森的腕骨扑至眼前——

 

噗。

暗陈的血与腐臭的浆液一齐溅到他面孔上。少年的躯体倾斜,摔作灰烬。露出友人灰头土脸的身影,枪口犹在冒烟:

“脑袋!!对准脑袋!!”

对方一面转头跑走,一面在掀翻洞窟的喧哗里向他声嘶力竭。他带着枪,只是绝少有机会及意愿动用。而这一天扣落扳机的次数最终超越了之前数年的总和。佣兵团曾试图掩护尽可能多的人向外疏散,但控制这场面的难度无异于制服绝望的马群。不知过了多久,躁动止息枪声疏落,能听见地上创口溃烂的伤者濒死的呻吟,连周身的骨骼也被踏碎大半。他在幸存的人群里拼命搜寻。终于瞥见了十余小时前邂逅的人。她将自己匿在祭坛侧畔的阴影里,蜷成毫不起眼的一小点。

他走过去。

 

女人毫发未伤,却有着亡者的面孔与眼睛。机械地以十指握住一把尘土,慢慢捻开,复又抓紧。忽然间,他连动一动指关节的能力也丧失殆尽。一双无光点的绿眸自下而上地,落在到他胸口上。翕动的唇齿间漏出的音节好似幻觉:

“………替我杀掉了。”她说,“谢谢你……”

而他只能听凭一柄诅咒般的匕首扎进胃部,蛇一样翻搅起来。

 

他昏了数天。醒来后还有无法直立行走的一个月。掀开眼皮的第一秒他弹起来粗暴地扯住旁边拿弹壳当弹珠玩的黄毛,声线嘶哑地问现在是在哪里——

“十公里以外的镇子上。”对方熟稔地给他在太阳穴上来了一记,“如果你还记得那天的事情。”

他跌回床铺,仿若一头扎进深渊里。

——不是梦境。

 

“后来怎么样了。”半晌,他愣愣地盯着头顶污迹斑驳的天花板。

“哦。你躺倒之后,我们稍稍清理了下现场痕迹,然后一溜跑路躲到这里。”

“……就这么丢下不管也可以吗?!”脾气再好也被这发言勾起了火气,“听着,无论你怎么——”

“不用管。管不了。”对方从中打断,语气难得暴戾,“那天协会的人后脚就赶过来了。没被正面撞上是运气太好。于是最近这带多得是猎犬,想要撤走只好耐着性子等一段。如果还想摸回去看看,等你自己手脚好利索我绝对不拦——你说你现在就好了?真凑巧,有一群人正等着开会……”

信息量太庞大以至于他脑仁一阵阵地发疼:“什么会?”

“散伙。”

 

友人将视线转开,唇线微微内敛,不再言语。下颚有数日未曾清理的毛糙痕迹,烧焦的头发干脆利落一剔到底。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这大约是那人眼底第一丝阴霾的起始。但纵使察觉又何补。也不过是这般相对无言,面孔上的疲态如出一辙。将同样的罪孽掘地埋起。自此而后各担负起各自的煎熬。

至死方休。

 

“辛苦了。”这天收工后,蓝发的青年向她欠身致意,“托您的福,似乎听到了了不得的故事啊。”

她以指尖拂过那卷宗的封皮:“您习惯将经手的口供称作故事?”

“仅限于尤其缺乏实证的那一类。”对方面孔沉静,“远坂当主呢。您认为今天听到的说辞有多少可信度?”

“鉴别真伪并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而我所听到的,不过是个小概率事件连环相撞擦出的意外而已。”

“愿闻其详。”

 

“那年九月二十八号下午,有两队人马同时准备着向【傀儡工匠】的老巢出手。一拨筹划已久,另一群则纯属乱入。如果抢先一步介入的是协会方,猎杀的效率方面或许要更胜一筹。而之后所陷入的状况,理论上别无二致。在处理这类问题上,杂牌佣兵团当然熟不过封印指定的精锐。魔术师并不顾及当地人,所以怎样也能收场得更快些——说到底,这事的结局在往同一个方向收束。而坐在那边自此被追杀了十二年的,唯一的犯人,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堆倒霉鬼里,幸运值垫底的那个。”

“真是稀奇。”青年摇着头,“杀人者如果另有其人,缘何要被幸存之人憎恨到这种地步。”

“我觉得毫不奇怪哟。”远坂凛将一缕散发拨回耳后,“这世上若有比取人性命更招揽恨意的事情,就是斩落旁人的信仰了。裂天之罪。无论相信的是什么——虚无缥缈也好,发源于幻想与误判也罢,一旦依附成瘾,任其主宰精神,就会遥遥凌驾于一切之上——人渴求不朽的真神。”

 

“所以,即便世界印证了它的不完美,也甘以粉骨碎身捍卫。”

——你的理想如斯。Emiya。

 

 

 

(叁)

 

这天开场前远坂凛收到全新的大叠档案。等到通读一遍,茶水已经搁到半凉。她放归原处摞好,然后提出疑问:“为什么现在才拿过来?”

蓝发的青年向她道歉:“这绝非出于不信任,远坂当主。只是我们也需要更多整理时间。您知道眼下这一部分所代表的价值。请谅解我们的慎之又慎。”

她简略地点过头:“啊,我理解。”

 

 

“说到A国与B国的冲突史,可以追朔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但究其恩怨情仇大概要牵扯几百年。如今两家都是靠能源吃饭的弹丸小国。地理位置毗邻。宗教的祖宗倒是同一个,偏偏演化成八字不合的两支。鉴于彼此都没有吃掉对方的底气,外头又有大国虎视眈眈,一直以来没掀过什么大乱子但小打小闹不断——没事也要抢个糖果玩具什么的……”

男人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辨不清是讥讽抑或怀念:“你果然还是个优等生。”

“……哼。撇去理应作为常识的那部分,我本人也算是相当敬业的。”

 

她看回去的时候那人已经飞快地敛去了全部神情。眼观鼻鼻观心,活似块冥顽不化的硬石。远坂凛将目光收到手边的卷宗上:

“……那年七月十六号,两国再次在边境线上发生冲突。这一回,双方分别出动了秘密研制的违禁化学武器。结果死伤平民人数达到数百。这事闹得太过火以至于有国际组织与数个大国出面调停——简单粗暴的双方各挨五十大板再扯到一起和谈。谈判日期定于八月四号,地点是被勒令停火的国境。A国派遣的代表团长是主和派的外交大臣——顺带一提,那位大人在国内声望卓著,如无意外是下届总统继任者的不二人选。大概是出于安全因素的考量,他们没有坐上原定的专机。而是临时秘密改换了一趟货运列车出行。”

“八月五号凌晨,列车从A国首都出发,然后失去联络。四十二分钟后,第六节车厢处发生断裂。然后是起火和连环爆炸。谈判团一行人全数卷入,无一生还。”

“调查报告声称该起事件是在境内流窜的极端恐怖组织所为。以此事件为导火索,一周之后,战争再爆发。”

 

不掺一丝感情的声线在石壁上清冽回荡。望向他的眸子蓝得一望无垠,内里坦澈如镜面。男人短暂地闭一闭眼,然后颔首:

“啊,是我们做的。”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她垂目重扫一遍卷宗,“嫌犯逃离时的画面被监控录像捕捉到了。高清正脸。那以后你们被列入国际刑警的追踪名单,全球滚动放送一礼拜。想认错也有难度。但是,这刺杀本身充满疑点,我认为也是确凿无疑的。”

男人静静扬起一条眉毛:“哦?”

 

“你和你的队伍,那之前在某个领域里并不算籍籍无名之辈。不归属任何势力的雇佣武装,因为总是看似毫无目的性地搅进乱七八糟的事态里被各方记录在案。话虽如此,并不存在什么证据确凿的暴力犯罪前科,也没有显现出明显的政治倾向。此役一过,却陡然升格为【极端恐怖分子团伙】——从动机上讲,以行为模式的升级速度来看,飞跃得太不寻常。”

“关于这起刺杀的指控,我全盘承认。没有任何需要辩驳的地方。”他松垮地抱起双臂,“至于动机——雇佣兵为金钱行动,仅这一条已经完全足够了吧。”

“你可以拒绝回答,但一戳即穿的说辞是不是免去比较好?”

“嘛,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可是肺腑之言。”他的目光漫无目的朝头顶漂移开去,“我们受人雇佣,劫持列车,炸毁车厢,直接导致战争的爆发。没有一条可以否认,是板上钉钉的真相。”

她的上齿与下唇短暂地厮磨一圈。沉默空降。

“唯一和世人的认知有所不同的事实是——我们的雇主。”男人悠长地吐气,“实际是A国的某位首脑,如今执掌政权的那位大人。”

“但罪咎是罪咎,不会因为这一点产生分毫改变。”

 

距离那个魂飞魄散的沙漠之夜已然过去六年之遥。那时候他们重新拉起了队伍,在亚非一带活动频繁。于雇佣兵这一行小有名望。而这一天,佣兵团收到了报酬不菲的委托。

“这可是干完一票就散伙回老家结婚的节奏。”友人开着轻飘飘的玩笑,“——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Emiya?”

“撇去你如此热衷自立FLAG这点不谈,对这单生意有何感想?”

黄毛思考片刻,尔后严肃作答:“土豪就是土豪。”

 

A国与B国的边境线纷争已然偃旗息鼓。和谈开启在即。他的佣兵团收到来自A国政要的秘密联络,参与代表团人员的安全保卫任务。雇主开出了超乎寻常的价码,而工作的实质内容轻松到无趣。一周时间转瞬即逝。待到外交大臣一行人的专机起飞,他们的职责也正式告一段落。回驻地打包行李的时候,却收到层层加密的通讯。

 

——紧急事态。紧急事态。

——首都车站六号站台,一辆通往边境的货运列车在出发前被劫持。目前失去联络。

——车上没有乘客。乘务人员的尸体在站台处被发现。

——车内里搭载大量军用品。还有整整四车厢的爆炸物。

——请配合军队特种兵加入紧急行动。在到达目的地前进行拦截。如果事态恶化,允许在波及范围最少的情况下将列车销毁。

——请给予支援。

 

“喂喂,这和谈好的不一样嘛。”友人对着嘈杂的通讯器喊回去,“按规矩报酬方面可是要另行结算的。定金还是先打过来——”

他走过去一把夺到手上:“说明一下具体方案。”

他们是那样火急火燎地出发。全然不疑有他。没有窥见一系列的事出偶然掩藏了怎样环环相扣的套索。此刻它悄然收紧了最后一环,即刻便要将他们拽入命悬一线的绝望谷底。

 

远坂凛哑然失笑:“所以,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当枪使唤,做掉了理论上的保护对象?”

“那不是个高明的圈套。”他淡定评述道,“但是很显然,我们更天真。”

 

爆炸过后他们往来路撤离。预定接应的队伍并没有抵达。取而代之的是火力绵密的包围网。佣兵团反应迅速就地分散开,试图籍着夜色和地形突出重围。他和友人组队西行,一路大大小小交火十余次;在林子里从背后敲昏守卫混过军事驻地;第五天的时候各吃一发子弹。白日的市集里他们的照片张贴得铺天盖地,要取得补给陡然难度倍增。第七天他们坐上驶往国外的油轮,将这个国家深灰的海岸线遥遥抛在身后。

 

一百四十多小时后的第一次阖眼。濒临极限的倦意即刻将意志粉碎为残片。重重残影如鬼魅纷至沓来。垂死之人衰而不熄的眼眸。尘埃里张牙舞爪的枯手。血浆粘稠而火焰雀跃。爆炸。毁灭。重置。无数细小锋利的锐物残暴地扎进身体,然后一齐释放能量。他咬碎了牙根默默承受。就这样被毁掉是不是最好。一切行将终结,而明天再没有到来的必要——

最后还是醒来了。睁眼的瞬间内里空荡破碎,心律在胸腔的荒原驰骋得横冲直撞。视线挪一挪看见有人对着电视机抽烟。那背影佝偻又苍白,松垮得像一张年久失修的弓。

一时间血与火的剪影从他脑内淡去了。他想起这个人,千里迢迢一路伴随至今,如今也被斩去了全部的退路。而自己从未启齿问及,这道路的末尾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在每一个命悬于一线的关口,可曾惧怖,可曾绝望,可曾心生怨怼。若其中的一样被证实,此刻的自己又该从哪里酝酿力气,亲手开启行将面对的分崩离析。

 

友人偏转脑袋瞥他一眼:“哟。我还以为你打算这样睡死过去了。吃饭吗?”

抛过来的东西砸得额角生疼——压缩饼干。

 

他们摊开地图规划接下来的行动路线。以及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备用预案。全程思路缜密情绪稳定。完毕以后室内气氛再度降到冰点,相顾无语唯有默盯电视——须发花白的A国首脑正做着慷慨激昂的演讲,痛陈民族大义与敌国极端暴力分子恶行。友人把烟头揉灭在手心,牙根可怖地一响,像要将什么食肉寝皮。

男人沉默地换台。另一台是数天前事件的专题回顾。爆炸的场面放到最末,是佣兵团中数人的大幅肖像。他听见身旁的人忽然哼笑出声。转头看见一张浸在无机质冷光里的脸,同梦境中亡者的面孔如出一辙。良久,那人开口道:

“当年跑出来的时候啊,我跟家里的老妈讲,等着瞧本大爷的名字传遍世界的那一天。”

他想接话,但声带打结。

“你看,我已经做到了。”

 

友人拾起打火机,然后起身离开。门扉在背后吱呀合拢。沉重且力竭的嗟叹。

而他只能重新转头,面向屏幕,让每一帧镜头在视网膜上反复烙刻。自此而后的数年,都不再有梦境光顾睡眠。

 

 

(肆)

 

“啊,这就要到最后了嘛。”

 

第七天。工作进入尾声。远坂凛在囚室里甩去雨伞上的水珠,看起来心情愉快。桌面上摊着的是最后的案卷。薄薄数页。日期仅相隔半年。她就着馥郁的红茶香气读完了,口吻调侃:

“……在协会和教会的双重追杀下打包一个猎杀名单上的死徒四处逃窜?还真是了不得的壮举。虽说我已经看到什么也毫不意外了哟。”

“之前确实未曾与埋葬机关为敌。封印指定倒不是第一次交手了。”

“严格来讲,那算倒数第二次。”她扳着手指,“往后没法再和卫宫君继续交流切磋下去了,想必他们也挺遗憾?”

他被一口热茶生生噎住,肺叶疼。

 

这事的开头异常简单。近两年他们的脚步渐渐踏遍欧美。改头换面低调行事,偶尔做些不伤筋动骨的买卖。而那次旅程从最开始就无关交易,只为一场志在必得的猎杀。

 

“这次的目标即便在死徒中,也并不算什么入流的角色。”他如此向友人说明,“吸血种大多无法在日光下活动。而这一位是极罕有的例外之一。倒不是说本体实力如何强大。只是他保有通过转生手段依凭人类躯体的能力。和婴儿同步从母体降生,随着年岁流逝逐渐觉醒,直到完全掌握身体的主控权。待宿主的肉身寿命耗尽,也随即陷入沉睡,等待下一轮转生机会的到来。从可查阅的记录来看,每一次现身通常要相隔数十年之远。”

“啧。听起来倒像个不入流的强盗。”

“是个难办的强盗。某种意义上讲,杀之徒劳。”男人答道,“魔术潜力强大的肉体是转生的首选。直接投生到魔术师世家的事倒没有前科。大概不想冒成长前就可能被处死的风险。一旦觉醒开始,身为吸血种首先要做的自然是进食——”

 

友人顿下脚步,俯身和一枚断得很粗暴的头颅面面相觑:“吃人的见多了。吃相如此难看的可只此一家。”

他不得不表示认可。依赖农业经济的北欧小镇,举目幽雅如画,俯首断臂残肢——还有能喘气的人么。男人默默盘算。想来即便留有活口面对此等景象也早该魂飞魄散亡命去也。这倒给逐家挨户进门调查的举动提供了便利。然而目标的踪迹是否便就此全然断绝,也要悬上问号。

街尾一栋古雅的白砖小楼,大门紧闭。他找了扇窗从外侧打破跳进去,友人紧随其后。

 

室内光线晦暗。葳蕤尘埃翻涌在甜腻腐朽的暮色里。木质地板,琥珀色调,踩上去的声响疏松又微妙。起居室的门扉半掩,内里翻天覆地仿若被洗劫。两个男人同时刹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小姑娘手足纤细,面孔剔透,蜷曲的发丝是饱满馥郁蜂蜜色。偎在腐烂的女人身畔,像落了灰的大布娃娃听到人声睫毛便微微一颤。

那眼睛是透蓝的。衣襟上的血渍开成连缀的暗沉之花。

 

她神色茫然地揉眼,然后扑上前来。仿佛全然没看见访客手里狰狞的凶器,以及潜藏于下一触即发的杀意。

“妈妈没有醒过来。”她委屈地讲,“我饿了。”

纤小冰凉的手指落上他后颈。从那一刻起,猎杀演变成彻头彻尾的逃亡。

 

“等等——”槽点太多以至于她不得不从中打断,“那个时候被当场杀掉也不一定哦?事到临头居然对一个吃光镇子的老妖怪心生恻隐,该说是萝莉控晚期没药医吗?——撇去身为佣兵的职业素养不讲,简直在侮辱魔术师的常识。”

“我只是个外道这种事还真是抱歉。”男人泰然自若。

 

“那孩子的身体拥有百年难能一见的优秀素质。对魔力的容纳深不见底,操控力也登峰造极。简直是天然的破坏性武器。”他继续说明,“或许也正因为此,【老妖怪】没能在短时间内将她吞吃干净,甚至暂且落了下风。”

“她没有罪孽。她保有自我。她可以活下去。”

“我无法夺走她的生命。”

 

“不杀就不杀。没有带在身边跑路的理由。”友人从未如此认真而激烈地否决过什么。是头一回,也是唯一一次,“我无法认同。”

“将她独自留在此处,和直接杀掉没有任何差别。”

“很好。来吧,带她走。然后打算怎么做?”对方咄咄紧逼,“好生伺候,耐心等候,直到小女孩彻底变成嗜血怪物的那天,再悲叹着亲手干掉?——你未必有弄死她的能力所以结果是反过来也大有可能。或者来赌一把,看看究竟是我们是先跟吸血种动上手,还是协会跟教会先一步把网撒到头顶上?这事没的商量,Emiya——”

“你不必害怕。”他闪身朝向窗外张望了片刻,口吻沉静,“我清楚风险究竟有多大。但是这个险,没必要由两个人来冒。”

上一秒还神情暴躁的人忽然怔住了。

“就在刚刚,出去找补给的时候,我跟封印指定的家伙撞了个正着——没被看到正脸。但还是费了点功夫才把人甩脱。”

“……”

“已经没时间了。但是幸好,现在被目击到的仅我一人而已。所以分两路走。我来带上她。等脱困之后再与你汇合。”

 

他动作利落地扯开行囊,丢弃加重负荷的非必需品。留下少量干粮淡水,抵御寒冷的厚外套。通讯器、弹药,以及武器。现金和支票大多塞进友人包里。而那人只是抱紧双臂,站在身后神色冷淡地瞧,不做声。他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却并不及细想。重新分配完毕的包裹扛到背上,再伸手去捞睡得昏昏沉沉的小姑娘。友人拖沓着脚步,慢吞吞拾起属于自己的那份,随即头也不回地朝窗边走去。

“别死在旁人手上,Emiya。”

“啊。”

对方的手臂在窗缘一撑,然后翻身跳了出去。

 

花费了多久才明白过来。那个时候自以为是保护的,落在对方眼底,未必不意味着彻头彻尾的隔离。而自己直到走进生命尽头的牢狱,才拥有如此冗长的空白,将每一段沉默的意味反复重温。

 

视而不见的盲点,终于劣化成死穴。

 

他没能成功向小姑娘隐瞒现状。男人不擅长谎言。而所有的矫饰之辞在那对湛蓝虹膜面前都单薄得一戳即破。他以为她会拼命哭叫,乃至精神崩溃。满心做好了打昏扛走的准备。不料小女孩以匪夷所思的理解力飞快地领会,且接受。乖乖伸出双臂,说跟你走。

他走过小镇被夕阳和血色染成猩红的坡道。十岁女孩的份量落在臂弯里。其实很轻,重不过那一刻沉沉下坠的心。另一只手掌落到她眼睛上。

“不要看,卡莉妲。”他低声说,“不要看。”

掌心宽阔而粗糙,其下一双睫毛巍巍扑朔,像垂死挣扎的蛾。然后就有暖烫的温度涨溢出来。他想那大概是一滴泪。

 

他带着小姑娘跑进地域辽阔的森林区,跟背后追兵大玩躲猫猫。女孩不吵不闹,不若说实在淡定惊人。他开个罐头递过去当晚餐。她用小勺挖掉一半,然后主动找话讲:

“你是什么人?”

男人严肃思考片刻:“你问职业的话,雇佣兵。”

“雇佣兵是什么?”

“是收取报酬作为交换,向雇主出借武力的人。”他说,“有时需要保护一些人和物;有些时候要杀掉另一些。是很危险也很复杂,而且居无定所的工作。”

小女孩想了想,感想如下:“我没有钱。”

他笑了:“安心吧。就算杀掉你,也是拿不到报酬的。”

“怪人。”

一两点火星自焦黑木柴堆飞溅到他们脚下,像慢慢黯下去的眼睛。

 

“讲故事吧,雇佣兵先生。”

晚饭吃完就是洞窟宿营时间。小姑娘在厚大衣里裹得密不透风只露一对眼睛,闷声闷气提着蛮不讲理的要求。

佣兵的职业领域可不包括幼儿托管——他从心底默默吐槽。“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

“讲故事吧。”

“……我完全不擅长这个。”

“我啊,是绝对不会嘲笑努力的家伙的——就算真的很糟糕也不会。”她一本正经地宣告,“所以讲故事吧。”

完败。

 

“让我想一想……”男人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只有一个,完全不有趣的故事。以及它一无是处的主人公。”

“从前有一个孩子。自一场毁灭性的灾难里侥幸存活。但是灵魂的部分却受到坏损,变得空无一物。为了填满自己,他向老爹借来一个理想——去拯救不幸的人吧。以此为目标努力。只要变得足够强大,一定终有一天能够守护,所有人的笑容。”

 

“时光流逝。孩子变成了少年,仍旧不改初衷。他是个平庸的家伙。只懂得日复一日磨练自己,思考着实现理想的途径。仅仅固步于日常的话,如何有机会听见更多人的呼救,然后伸出援手?于是少年告别亲友,远离故乡。只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自此而后,就再不曾有回去的机会。”

“他实现理想了吗?”

“少年竭尽了他所知晓的全部方法。”男人低语道,“可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就在不断地面对,接踵而至的死亡。如果没能够成功挽回,那一定是努力的程度还不够吧。他这样想着,然后继续。少年的足迹逐渐踏过世界上绝大多数角落,见过形形色色悲惨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想从记忆里清扫殆尽的地步。可少年从未忘记过任何一件。纵然如此,在他心中也终于生出了恐惧的萌芽——如果终有一天会对它们习以为常,那时被清扫出去的,就是唯一的理想了。”

 

“后来呢。”小姑娘哈欠着,听起来像只打喷嚏的小猫。

“后来他已不能再被称为少年。仍然时常失败。有时反会成为悲剧的引线。偶尔更会毫无防备地被旁人挪用作刀刃,砍落到无辜之人的头颈上。当然也有成功的时候——曾在燃烧的火场里救下过百余人的性命。但那似乎就是极限,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可以一直做下去呢。”

“原因有很多。”他笑了笑,“很重要的一点大概是,因为还有同伴。”

“唔。”她表情深沉地晃了晃脑袋,“无法理解。”

 

“在某些时刻,连他本人也要陷入困惑。”男人说,“【只希望旁人获得幸福】,活下来就意味着幸福了吗。除了生命还能给予些什么。若是能窥探到人心中的空洞所在,大概能做出更好的选择;个体的存在,如果对更大的群体造成威胁与伤害,无论是否出于主观意愿驱使,就会被惩罚,乃至消抹——这是世界无可辩驳的法则。唯独这个人无法选择,也无法放弃——”

“所以卡莉妲要被惩罚了,对不对?”她将眼角垂落下去,“卡莉妲变成了大魔王。魔王吃掉了爸爸妈妈。然后勇者大人会前来将魔王打倒。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讲的。”

“还有另一个故事。”他笨拙地将那绒绒脑袋往下按了按,“勇者夺回了被恶龙掳走的公主,复兴了失落的国度什么的——你难道不更喜欢这种吗?”

 

逃跑的第三天他杀了头一个人,用口袋里的军用匕首。麻醉弹已然用尽。随身携带的补给也行将弹尽粮绝。死者粘稠的血液喷溅到眼皮上,他草草抹了一把,翻过尸体撕开对方的行囊——

一旁树丛间发出窸窣的声响,小姑娘手脚并用从藏匿处爬出来。短暂的惊呼后又旋即捂住嘴巴:“你在找什么?”

食物。药剂。一切飞快消耗的必备品——还有证件。如果对方是行为老派的魔术师,要找到最后一样的几率就太过渺茫。然后是藏匿尸体,消抹战斗痕迹。他以难以想象的利落完成这一切。回头伸手去抱她的时候倒生出片刻犹疑——指间满是泥污和血浆混杂的痕迹,没法弄干净。

他小心隐匿身份,尽力躲避与追踪者的短兵相接。但杀戮仿佛被拉下阀门般势不可挡。很快他们作息倒转,趁着夜色逃亡。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小姑娘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而他靠着树干阖几分钟眼皮,神经绷得锋利脆弱,就要将脑仁一切为二。男人愈发疲倦,身上的创口与日俱增。卡莉妲却只是一天比一天更沉默寡言。

 

最为惊险的那次。他与魔术师的较量陷入僵局。而藏匿一旁的卡莉妲却被对手察觉。小姑娘被割破手臂的瞬间男人用一支小口径的手枪解决了战斗——绝少有协会人员防备这手。他单膝着地,艰难地喘出几口大气,汗液混杂着泥浆落进土里。然后从背包里翻倒绷带药剂。却即刻发觉她流血的伤口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愈。

他怔住。同时明白了追踪者们大动干戈,但不曾真正对她痛下死手的理由。她和她体内寄宿之物作为一份稀有研究材料,值得如此高昂的价码。

 

——加上自己就算两份了。第七天的时候开始降雨,他们不得已放慢行路速度。中午他打来野兔子剥皮烤肉给小姑娘加餐。她只吃小半只腿,随后对着洞窟顶上连绵不绝的水线,一怔一怔地发问:

“接下来要怎么做,雇佣兵先生?”

她已经绝少开口。而这个问题却并非首次被提及。

“等我们离开这里。”他拿出一如既往的答案,“我会想办法将自由还给你。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是谎言。男人比她高出六十公分,却依旧无法看清前方的路。

“那,魔王呢。”

“他不能再伤害到你。我不会允许。”

 

这一天过得风平浪静。夜里他原本并不打算睡去,但几乎是合拢双眼的瞬间就陷死在睡梦的囚笼。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沉沦的意识仿佛被谁冰凉的手打捞而起,以无微不至的耐性摇撼。

”喂,喂——”

身体在抗拒清醒。疼痛中麻木的肩膀发出哀鸣。男人皱起眉心。

“要起床啦,雇佣兵先生。”

 

男人陡然睁开眼睛。夜晚的火堆已然偃旗息鼓。卡莉妲跪坐在身畔,半浸于月色里的脸很平静。先用冰凉的掌心捂了他嘴,再以眼神示意入口方向。清醒只花费短短一瞬。他侧耳听了听,辨出了来自极近密林处,隐匿如猎食动物的足音。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多亏你了,卡莉妲——”他哑声说,一面试图挣坐起身。却发觉自己连一根手指也挪动不了分毫。仿若身体仍然被梦魅囚禁。男人咬牙切齿挣扎了片刻,余光陡然扫到小姑娘的面孔。醇厚如水的清凉。其下掺杂的丝缕动荡,已然近乎于哀怜。

 

“只有超级失败的勇者先生,才会为这样的我努力到这个地步呢。”她说,“不过,我还挺高兴的。”

他奋力张开口唇,却发现言语的功能业已枯竭:

“你……”

你现在是谁。

“现在是卡莉妲哟。”小女孩翘起唇角,笑容里忽然酝酿出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来,“不过,大概马上也不再是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吐息,用尽一切意志来驱动僵硬如铁的四肢。

 

“我的身体不只属于自己,这一点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我能感知【它】的存在。偶尔还可以交谈几句。是个很聪明的家伙——大魔王或者恶龙什么的。无论什么样的事情,从一开始就能够精准地猜出结局。相当有趣。爸爸妈妈和别的孩子都不相信卡莉妲的话。那没什么。我很少有朋友的。【它】说这样的依凭到死亡为止,其实也并不怎么在意。”

“但是,我从来没有同意把身体的所有权交出去。只有这点绝对不行。”

勉强扳动的指关节好似锈了千年,发出喀嘎喀嘎的声响来。

 

“雇佣兵先生想救我吧。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独自逃跑。外面的勇者大人们想要抓住我。毕竟吃掉了那么多,被怎么惩罚也是不过分的——【世界的法则】,呐?”

声带是枯竭的河床,在颤栗中龟裂,奔涌出温度炙热的熔岩:“卡……莉妲,你——”

你值得活下来。

 

“只是,谁都没有来问过我的想法呢。”

幽蓝月光下,他看见小姑娘的眼瞳陡然化作绮丽的浓红。初露端倪的吸血种形貌。

“我非常愤怒。”她用细小的拳抵住胸口,然后叹息,“小时候有一次偷偷爬上梯子去开爸爸的工具柜。结果碰倒了东西摔下来,一柄扳手正好砸到肋骨上——现在那种痛觉几乎没有片刻停歇地在我身上重现。想要十倍百倍地偿还给【它】。如果没有人能给予惩罚的话,我只好自己来了。”

他试图去扣住她手臂,结果只捏牢一截薄薄的衣袖。

 

“不过,雇佣兵先生的话,总觉得连自己的想法也无法好好践行呢。”苍白甜美的小脸悄然凑近了,“想让旁人得到幸福的少年踏上旅途。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于一路杀死挡在中途的人呢。”

男人忽然停止了一切挣扎,仿佛被言语的利刃钉死当场。血一样的眸光跌进钢铁色调的虹膜里,像朝着地平线纵身一跃的夕阳。

“谢谢你。”他听见最后的低语,“晚安。”

从指缝间陡然落空的稀薄温度。他看见女孩一步一步朝外走去的背影。尔后万籁俱寂。唯有细小刀刃般的风无声对穿胸膛。自那空洞潺潺流淌而下的,除却虚无,一无所有。

 

远坂凛很久没有开口。男人亦然。半晌她清了清嗓子:“就这样完了?”

他抱起双臂:“这个故事的结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不语,但默许。

 

半年前封印指定部门一场劳师动众的出击带回了罕有的战果——从埋葬机关手中横刀夺来的研究样本。编号C-1905。样本体内寄宿着年龄为数百岁的吸血种死徒。而其身体则构成了绝妙且牢不可破的囚笼。日复一日,样本被反复剖开,血液抽取殆尽,试验无数药品,再加诸重重咒语。尔后不断自愈。时至今日,还未尝找到终结的可能性。

“我想那孩子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说。

 

仅仅是短短一瞬间,男人露出了比哀切更脆弱的神情。她没有多看,只是慢慢收拾起一天的成果,起身说

告辞。

 

 

(伍)

 

“有位【客人】逃跑了。”

第八天清晨,远坂凛还没坐进办公室,就听见这样的传言。

 

半个月前向时钟塔提供了追缉多年猎物的线索以寻求庇护的男人,在守卫昏昏欲睡的夜晚从房间里就地蒸发。协会眼中揉不下背叛。但这人仅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学院的教员们在早茶时段就着新鲜话题灌下热气腾腾的咖啡,然后在第一堂课开场之前将其彻底抛诸脑后。

 

“我倒认为,那人大概比想象中更有头脑些。”蓝发青年报以彬彬有礼的微笑,“托他的福,最近我这边也要加强警备了。”

“嘛,比起智慧,大概类似生存本能的成分更多一点吧。”女人合起书页,“笔录审核进行得怎么样了?”

“仍余一些收尾工作需要处理。”青年道,“您向我们展现了惊人的技巧与素养。我十分期待往后能有再与远坂当主合作的机会。”

她垂目笑一笑:“多谢赞美。我个人倒是不太想要了呢……这样的机会。”

“您辛苦了。”

 

 青年对着屋角机关吟唱曲折的咒语。然后一只石质匣子隆隆地从开裂墙壁的内侧被推送出来。他捧到手中,迎上女人探究的目光:

“我们联络了线人。明天清晨会提前转交卫宫士郎的监禁权。在那之前我得整理一下客人的行李。顺带一提,一切可疑物件早在最开始就处理完毕了。”

她起身,提步向那厢靠过去:“真是尽职尽责。”

 

身无长物的雇佣兵该有怎样的随身品呢。她看见一把手枪,款式老旧但保养得当;军用匕首的锋芒安静桀骜,可以轻易想见它割开咽喉浸染血液的模样;黯淡蜷作一团的是圣骸布,教会产品,和外道魔术师的身份倒颇为合称;微型通讯器和钱包——后者塞满硬币和十余张身份各异足以乱真的伪证件;还有——

轻轻提在指尖上,在晦暗光线里热烈绽放的浓红宝石。触手清凉,色调却近乎能引燃空气。细银的链子盘绕一圈,再一圈,是挣脱不断的镣铐。

 

“哦呀。”她听见身畔的人发出轻呼,“好像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啊。”

她转头,接过那本封皮剥落的枯黄册子。随手打开一面,除了笔迹工整的人名堆叠别无他物。再翻两页,情形相仿。蓝发的青年在一旁微笑:

“刚刚瞥到了几年前出任务时挂掉的家伙的姓名——怎么,他有每杀一人,都将名字记下来的习惯?”

纸页簌簌滑落至第一面。扉页以环形针固定着一张小像。上头是面孔稚嫩的男童,摊开手掌肆无忌惮微笑的模样。

相片翻过去有熟稔的笔迹,毫无意外地写着:Sheikh。

她想黑白肖像,自然看不出眼睛的颜色。

 

青年专心致志将编了号的物品一样样打包。再回首发现女人已然悄声无息地欺近。近到逾越礼节的范围。湛蓝和苍蓝的眸子短暂地交接。

“……远坂当主?”

他低声说。瞳孔陡然扩张,呈现暴风雪肆虐后的混沌情状。

 

“把口令给我。”以指尖点上对方咽喉,远坂凛的声线眼神一派淡静,“给我。”

 

 

(陆)

 

卫宫士郎做了一个梦。

 

一开始还能清楚地感知这并非真实。他已有数年没有梦境造访。最近半载甚至连安心入眠的能力也丧失殆尽。然而此时此地,在知晓自己的生命行将迈入尾声的时刻,在寒意丝丝入扣嵌进骨缝里的死牢墙根,孩童般酣畅淋漓的睡眠兜头罩落,像一份错了位的礼物。

他无力抵抗,也丝毫不想抵抗。

他落足于黄昏散学时分的教室。少年们喧哗的余韵还未在空气里消散殆尽。揉一揉手掌外缘的水笔印,提起书包踏上归途。暮色金红,气味柔暖又芬芳,像煮的刚好的番茄汤——晚餐做这个应该不错。登上熟悉的坡道,比周遭一切都更抢眼的色彩陡然割开了视线。

他抬手摸了摸胃部,揉到一掌暖和的血液。

 

周围的景色在疯狂闪动。砖石,草木,建筑,行人。瞳孔急剧扩张自我保护。身体正以可以感知的速度迅速衰竭下去,骨骼松弛,肌肉僵硬,手臂内里发出崩裂的脆响,呼吸深处袭来血液腥气。他俯下身,剧烈咳嗽。闭上眼不看不听不感知,只是一味驱使着生锈的双足往熟悉的方向跌跌撞撞跑过去。

 

好想回家。

这是身为【卫宫士郎】向自我也隐匿的,唯一最后的欲望。

只差一点点就可以了……想要回家。

 

可宅邸却在燃烧。高温灼得人呼吸也陡然滞涩。忽然间,他再感受不到肉体的痛楚了。绝望与恐惧当头浇落,将理性蚕食殆尽。藤姐,切嗣——

然后无限增殖的红侵蚀了世界。

 红是金发少女浴血死战。是学妹鬓角的一抹柔嫩。焚尽七岁以前过往的丧礼。宝石酝酿的静默光华。红是翻涌铁锈气息的无垠天幕,钢色的齿轮以之为背景咔哒运转,不止不休。

红是,从幽邃夜空深处,自上而下投落的视线。猎猎的风拂卷她火焰的衣角。那热度是不会熄灭的。他想。正如永远不能握进掌中。

 

“……卫宫君。”

有谁用清凉的手掌拍打他面颊。

“卫宫君。”

是你。

“再不起来就揍你了。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他迟缓地撕开视线,面孔上依然浸染着梦的余韵。

——为什么你在这里。

男人直起僵硬的脊背,神志一点一滴回归原位。

 

退开一步抱起手臂打量他的人是远坂凛。现年三十四岁的天才魔术师。此刻面如铁色唇线绷紧的样子比平日里公事公办的和煦还大有不如。但落在他眼底,居然更接近记忆里遥远的十七岁,红衣少女的本体。

所以他毫无自觉地松弛了防备与声线:“……抱歉,远坂。我以为工作已经完毕了……”

“不要废话,时间不多。”她用力抿一抿形状倔强的唇,“我有话要讲。”

 

下一秒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死狱湿冷的石阶上。足音被咒语隐匿,只有连绵露水打在墙壁上,粉身碎骨的轻响。他已然彻头彻尾地清醒,因此头脑能全速运转思考现状,嘴上也毫不消停:

“连押送犯人的活也一并让你做了吗,远坂?协会也当真会压榨劳动力——”

“闭嘴。”她简明扼要地答道。

纵然转瞬即逝,男人依旧辨出了埋在她话尾里神经质的、近乎要一触即发的焦迫。这情绪即便是十余年前生死攸关的当口,他也不曾在远坂凛身上嗅到过分毫。

女人健步如飞。而他多亏得一副好视力才不至于在这种步速下冷不防撞到脑袋开花。数分钟后周围景致也并无多大改变。只是远坂凛陡然在一堵石墙面前刹住脚步,大转身,结果径直撞上他措不及防的胸口。

“不走了?”他以单手稳住那瘦削一片的肩膀,随即挪开。

“到了。”她闭眼吐气,语调沉静。

 

“虽然从最开始就有各种各样的分歧,卫宫君。”他十七岁憧憬的少女将三十岁的目光轻轻落到他面孔上,“但事到如今,有一点大概能和你本人达成共识。你所曾经遭遇和即将承受的一切,全部活该,纯属自找。属于个人选择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旁人所无能为力的范畴。”

他垂下眼睫,眉尾平伏,唇线舒张,于是无限接近一个笑意:“啊。”

“可曾有一刻后悔吗?”

“一个至始至终践行自己理想的人,哪有任何可供后悔之处。”

“正义……吗。”清冽音节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一周,她轻轻笑起来,“但是,无论是你的正义,还是即将予你审判的律法所维护的正义,对身为魔术师的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我只是想要问你,卫宫君。要不要试试看,再继续努力活下去呢。”

 

 

(柒)

 

“我犯了罪,远坂。”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俗世的律法与道德从不制约魔术师。是否要为它束缚,也只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怔了一瞬,忽然就笑起来:“还是如一如既往的任性兼胆大妄为啊你——心血来潮就能帮着死囚逃狱,十几年道行就这么不要了吗,远坂?对我本人来说,这可真是太过荣幸。”

“总比个性恶劣了万倍的人强些。”她一鼓作气瞪回去,“不劳你操心。我若有一天打算辞职跑路,总比锁在笼子里的人方便万倍。损己利人的事绝不会做的——听说前·同伴先生从协会眼皮底下逃之夭夭的事情了吗?”

那一刻男人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

 

“伪造一个里外应和的完美劫狱现场,也只需一点小手段而已。为以防万一大概要在身上弄出些小伤口。当然,我自己也能动手。我并不打算免费做这些——报酬等你哪天支付得起,会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黑暗里质地坚脆的湛蓝眼眸,流光溢彩,百折不挠。这眼睛与记忆完美叠合,冻结了他流到唇边的话语。

“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这样无论去哪里也死不了——真是的,简直跟小强一样呐。”

日复一日的红茶里,掺杂了无色无嗅成分隐秘的药剂。即便是茶艺更胜一筹的人,也没能从口味上辨出分毫。

 

——TRACE, ON.

身体内部的开关轻轻扳动,千锤百炼的力量重新充溢手臂。冷厉的黑白双刃如此亲密地吻合他掌心纹路,好似天造地设的爱人。

远坂凛挪开视线,向那堵青苔斑驳的石墙走过去。

 

“我呢,卫宫君。”她以细不可闻的声线道,“并非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做法。但是果然,我也只能成为这样的【远坂凛】而已。这种意义上来讲绝没有评论你的立场。所以——”

宁静的光芒从她指缝间渗透出来,淌落到地上,汇聚成魔术阵的雏形。漆黑的发尾飞扬起来。然后她垂下手臂,轻轻一笑:

“只有三十秒。”

远坂凛合上眼帘。

 

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

男人踯躅片刻,向前。

 

二十二。二十一。二十。

他一脚踏在光芒的边缘。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大约是自己此生,最后一次拥有选项的机会。

 

十八。十七。十六。

近在咫尺的面孔色调轻盈,睫毛低垂。眉梢眼角流淌的,是成年女人的妩媚了。他屏息凝神地看。他从未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她。

 

十五。十四。十三。

他想起遥远到融化在记忆里的时代,走廊里擦肩而过的高岭之花。少年将视线洒落人海,最后向同一点焰色聚焦。然而这样就已经足够,绝没有前行半步的打算。

 

十二。十一。十。

后来被命运强硬地捆绑一处。有并肩作战也有争执分歧,生死线上性命相托。短短十余天是沉甸甸的楔,货真价实地嵌进过生命里。

 

九。八。七。

然而如何能为了你,这样的你,去改道自己命中早早注定的流向。所以从一开始,分明连给予的契机,都彼此断绝了。

 

六。五。四。

可你为何还站在这里。

 

女人脆弱的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脖颈白皙细腻,不堪一折。周身每一个弱点,悉数暴露无余。而他握了紧致命的兵器,掌心不知缘何浮出冰凉汗意。

 

三。二。一。

他抬起手臂。

 

光芒凋零在一瞬间。

 

远坂凛慢慢睁开双眼,瞳孔里映出的人仅相隔一步之遥。神情里不闪不避的温柔,是之前之后都从未给予过的坦诚。暖热的指尖触碰她前额,在细碎发丝间隐秘流连,最后轻轻地挠上一挠。

“果然如此么。”她挺直背脊,稳牢脚步,但声线还在发抖,“想要救赎世人之人,到头来连区区自己也不愿一救吗?”

“我并不是在放弃,凛。我的力量在理想面前太过微茫。但这世上绝对存在着【奇迹】,令不可能之现象实现的途径。我从未想到过放弃。”他踯躅片刻,低声吐露了最后的秘密,“——你知道【和世界订立的契约吗】?”

 

有那么数秒间,远坂凛陷入了彻头彻尾的静止。呼吸与心律一同凝固。等到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和温度都已从她身上消散殆尽。

“我知道。”女人轻轻后撤一步,口吻轻柔,“我知道了。”

狭道上的擦肩而过,衣料与衣料蹭出熹微声响。魔术师将囚犯与石墙一同抛在身后:“那么,回去吧。”

 

离开的时候她自觉心境澄澈情绪稳定。即便注意涣散,本能也自动辨识道路。石阶走到一半却在某个豁口处一脚踏空。疼痛锥心刺骨地来袭。女人咬紧牙根,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声音咬碎下咽。抬起剧痛的脚踝勉力向前,半分也不曾放慢步调。

 

 

(尾声)

 

远坂凛三十二岁的时候力排众议跻身时钟塔宝石科备注教授一职。在同僚间实属年纪轻轻。可以想见假以时日,在贵族派系纵横割据的协会也将构筑起不容小觑的力量。新工作绝不算清闲,但日常也不过是周而复始无尽循环。两个月前的周末下午,她的办公室里有客造访。

她学生时代的友人毕业后乖乖滚回去继承家业,如今已然专注土豪十余载。最新筹划是把自家熊孩子踢出门丢进时钟塔自生自灭。那天三点钟声敲过,大门哐当一响,飘进来的依旧是头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妖孽。只是当年的圆圆脸颊再觅不见。黑发黑眸的男人独自占据一整条软沙发,动作豪迈地往红茶里拌草莓酱。闲谈以逆反期青少年心理战术为主题开场,半途她却被冷不防刺中一句:

 

“死狱那边向您提出的协助请求,就打算这么答应了?”

“诶?”女人怔了一秒,指尖拢上温热杯缘,“没错。姑且是这么决定的。”

“理由呢。”

“卖个顺水人情而已。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他抬手舔去指尖上一星奶油:“编织谎言的时候请稍稍考量对方的智力水平以及知情度——我感觉我受到了深切的怠慢。”

“真是抱歉。请务必让我聆听您英明的推论。”

 

“也请您多多赐教。”男人将茶杯悬到半空,微微一笑,“封印指定如此看重那个叫Emiya的男人,他的价值当然不会被堆砌在档案室落灰的架子上。恕我直言,我们的系统向来不擅长,也毫无兴趣追根究底探寻真相,我们只是将外道剁成一段一段而已——Emiya不会被切片,是因为他被卖出了高于实质的好价钱。剩余的渣滓如果还有榨取的可能性,我想有些人也会非常乐意一试。”

她挑起眉梢:“——有些人?”

“某些您春风得意的仕途上不得不开罪的人。”他颔首道,“您与卫宫士郎在冬木第五次圣杯战争期间互为盟友。在您正式入籍协会本部之前,双方仍有来往从密的记录。这诚然是可供利用的关系——哪个方向的利用,就是见仁见智了。”

鼻息间的气流吹开绛红色芬芳茶汤,她泰然自若地点评:“真是有趣。”

 

“接下来则是推论的领域。第一,有人满怀恶意顺手挖了个坑给您跳。当然,假使您不予理会,对双方也不会造成任何实质上的损失。第二,您本人相当清楚这一点。”

男人将第三根手指敛进掌心:“虽然听起来很失礼。但我个人的结论是——您是在犯傻气。”

 

沉默。她慢腾腾搁下杯子:“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是个相当惹人讨厌的聊天对象,先生?”

“这一点早有自知。不过远坂小姐的话一定能以宽怀之心予以谅解。”

她危险地敛起眼睛:“您运气不错。通常我会让他们快些滚蛋。”

室内措不及防地静下来。男人不以为意消灭了最后的蛋糕,叉勺碰出一声脆响,接下来开始大嚼小甜饼。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她用飘渺语调,吐出叹息般的低语:

“我知道的啊。但是,关于那个人,我还有想要亲自确认的事情,还有未曾传达过的话语。所以,现在还没法置之不理。”

她将身体皈依到柔软沙发上,手背贴上前额,肩线与头颅一齐后仰去:“况且,一旦混到我们这种年纪,一点能犯犯傻气的机会还真是难能可贵——呐?”

 

那个时候的她眉目松懈神情疲倦,唇角却分明挑起些微弧度。眼梢余光里映出的一扇窗,景致和此时此刻目中所见重叠一体。

她独自立在黄昏时分光线晦暗的办公室里,卸下肩包,褪去外套。慢慢走过去把窗推开。长风攻城略地入侵。拂过发梢卷舞垂帘,将她桌面上的报纸小小掀开一角,露出【恐怖组织头目今晨执行死刑】的标题,又很快平伏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天空似乎呈现出锈色的猩红。只是微一眨眼,幻象消弭,又是无尘无垢的苍蓝色调。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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